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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岁的母亲第一次说,“我要跟你爸离婚” | 三明治

七七 三明治 2022-09-22



2021年3月,农历龙抬头的这一天,母亲迎来了人生中的第64个生日。母亲喜欢花,我在网上订了一束红色的玫瑰花,母亲喜欢的红色。

 

收到花后,母亲给我打电话说,花好漂亮,她很喜欢。她把花插在花瓶里,放在一进家门就能看见的地方,邻居看到都说好看。

 

生日过后几天的一个晚上, 我准备继续看那部拿了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的电影《婚姻故事》。半年前看了一半,看到斯嘉丽·约翰逊饰演的Nicole和丈夫开始激烈争吵,互相对对方用最恶毒的语言撕裂曾经的爱情的时候,我按了暂停键。看到美好碎成一地的样子,即使只是存在于画面中的荧幕故事,依然会有一种心被揪起来的感觉。

 

正准备看时,电话铃响了。是母亲的电话。平时她都是周末跟我视频电话,问我吃饭没、工作忙不忙之类的家常话,这一个电话却是在工作日打来,这并不寻常。

 

接起电话的第一句,她就说,“我要跟你爸离婚。”

 

这是母亲从28岁结婚至今,第一次说出“离婚”这两个字眼。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惊讶几秒钟后,我问,“为什么?”

 

她说,“你爸又动手了。”

 

父亲习惯动手解决问题这个事情在我有记事开始,陆陆续续就一直在发生。

但是直到今天,母亲才说出这两个字。

 

这两字,花了她整整36年的时间。





36年前的某一天,姨妈给母亲安排了一次相亲,是姨妈嫁过去的同村的一个小伙子。那时母亲28岁,对方比她小4岁。这个年纪在今天也会成为七大姑八大姨的催婚对象,更不用说在80年代初了。


关于那次相亲的具体细节,母亲记不清了,她只是说,觉得对方挺帅的。虽然对方家庭一般,但考虑到自己的年纪,也不能要求什么。


在年龄的压力下,只匆忙地见了一次,他们就结婚了。这个故事在父亲那边的版本是怎样的,我从来不知道。


我能理解母亲的那个决定,因为现在我也成为了世俗定义中的“剩女”。虽然我依然觉得自己很年轻,我有好的学历,在中国竞争最残酷的一线城市里独立生活,但是在婚恋的市场上,我已经“贬值”了。“剩女”这个在中国特有的名词,默认剥夺了一个女性身上具有的一切优秀品质,只剩下对年龄的赤裸而无情的考量。


我很好奇,母亲年轻时很漂亮,为什么拖到28岁才相亲结婚呢?


我问了她这个问题,我以为她不会正面回答我。我们之前从来不去聊这些关于她母亲身份之外作为一个女人的话题。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很认真地跟我讲了一段她的初恋往事。


她18岁时候就恋爱了,她会在春日里坐在那个男生的单车后座去踏春,浙江的春日很美,田间山野都是各种花盛开着,空气里都弥漫着香气。这个场景会让我想起电影《甜蜜蜜》里张曼玉坐在黎明的单车后座上的样子。他们也会在夏日的夜晚去看露天电影,听起来是爱情美好的样子。然而这段恋情并没有好的结果,因为外公在当地开酒厂,在那个文革还没有结束的年代,这不是一个好出身。男生的家庭是工人家庭,对方的父母反对他们在一起。于是,母亲的初恋因为“门当户对”这样老生常见的情节,外加一点时代悲剧因素而结束了。


母亲在回忆讲述的时候,语气中透露出明显的不甘和遗憾。





在父母房间衣橱柜的一个抽屉里,放着一张他们年轻时候的合照,照片是黑白的,一寸大小。照片中他们的头轻轻靠在一起,两个人都微笑着,父亲年轻时候留着一头干净的短发,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清秀而俊俏,母亲则留着那时候最流行的齐肩的卷发。他们看上去就像所有新婚夫妇那样,年轻而美好,眉目间都是对新生活的期待。


人们总是说,吵吵闹闹才是婚姻的样子。年幼的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婚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记忆里,父母总是在争吵,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一度以为,大人的世界就是那样吧。


小学的时候,我经常在放学或者周末的时候去一个要好的同学家写作业。那时很诧异,为什么一次也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吵架,也没有在她爸爸的眼中看到我经常在父亲眼中看到的那种眼神。她爸爸的眼神,是温柔而慈祥的,像是山谷里的一面宁静的湖水,而父亲的眼神,则总像是风暴来之前拍打在海岸的岩石上的海浪。


7岁之前,奶奶带着我生活,父母在外地做生意。7岁那年,一直希望有个孙子的奶奶过世了,几个月后,弟弟出生了,奶奶没有看到她期盼了好多年的孙子一眼。弟弟出生后,父母就留在家里做生意了。那一段时间,父亲因为弟弟的出生变得温和一些了,抱着弟弟的时候,眼里流露着我不曾见过的温柔。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弟弟的出生的代价有多大。在他出生前,我还有一个妹妹,但是在妹妹刚出生时,就被父亲抱走送给一个希望有个女孩的家庭了。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个例。


母亲后来但凡提起这件事情都会哭,为了这个她都来不及多看几眼、没有来得及取名字、也没来得及感受一个母亲的喜悦感就被夺走了的孩子。


我曾经问:“妈,你为什么让他把妹妹带走,你怎么可以让他对你做这样残忍的事情。”


母亲说:“那时候,我刚生完你妹妹,我还在医院,这件事情发生时我根本不知道,你爸甚至没有跟我商量过这件事。你妹妹是在我睡着的时候被抱走的。”


她曾经闹过,想要把妹妹带回来,然而,被父亲的拳头阻止了。


母亲对父亲的诸多怨恨中,这是一个横在她心上永远无法愈合的、最残忍的伤害。





父亲是家里的独子,还有两个姐姐。在父亲出生之前,爷爷就过世了,奶奶一个人辛苦地拉扯着三个孩子长大。虽然生活不富裕,但是有三个女人包容着他的成长。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里长大,也许他从来不知道亲密关系的相处方式,也不知道如何当一个父亲。


小时候的我总是无法预测父亲为什么生气——有时候仅仅是因为吃饭时,我把汤洒到桌子上,他就会生气责骂。


小学三年级,同桌说他妈妈有一块好看的手表,我说我妈也有。出于小孩的虚荣心,第二天我把母亲的手表带去学校给他看,之后就把手表塞进课桌里,忘了带回去。回家后,父亲问我是不是拿了手表,出于害怕,我说没有。我想只要第二天我把手表放回去就好了。


第二天,抽屉里的手表不翼而飞了。那一天我根本无心上课,心惊胆颤,不知道回家后如何面对。我想过,要不然就说自己不知道好了,有人来家里顺走了手表也是有可能的。那天回家的路特别煎熬而漫长,吃完晚饭后,我还是跟父母坦白了这件事。


父亲拿起了扫帚,那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办法去上学。


离中考大概还有一个月的某一天,我晚自习回家。已经快九点了,在路口就看到家里一楼灯火通明。我有点奇怪,一般这个时候,他们都在二楼,会在一楼给我留个露台灯亮着。


家门口停了好几辆自行车,我认出有一辆是舅舅的。舅舅家离我家有个十几公里,没什么事情,他不会在这么晚的时候来的。我隐隐感觉有事发生。


厨房里凌乱散着摔碎的碗和盘子,舅舅、姑父、姨父都在客厅坐着,母亲头发有点凌乱,眼睛好像是哭红了,父亲坐在一边的凳子上,低着头沉着脸。本来舅舅在说着什么,看到我回来了,停住了,问我:“回来啦?”


“嗯,舅舅你们怎么来了?”我小声问道。


母亲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大人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你赶紧上楼睡觉去吧。”


舅舅也示意我上楼去。


我默默转身走到二楼自己房间,楼下断断续续传来一些声音的片段,我努力想听他们在讲什么,但是又听不清楚,在忐忑不安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刚好是周六,我早早地起来了,下了楼没有看到父亲。弟弟坐在桌子上吃早饭,显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声音里带着嘶哑,眼睛还肿着,她昨天一定哭了很久。


我鼓足勇气问她,舅舅他们昨天怎么过来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母亲的眼眶瞬间红了,“你爸跟一个女人好了,他走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有一次,母亲不在家的时候,父亲跟一个阿姨一起回家,长得挺好看的,还很温柔的样子,还给我和弟弟做了饭吃。当时我并没有多想,以为是他生意上的朋友到家里做客。父亲跟我说不要跟你妈说,我也就没有说过。


“那个女人是隔壁村子的,家里有老公有孩子,他们两个人真的是鬼迷心窍了,都丢下各自的家不要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说完这些,母亲再也没有忍住,抱着我和弟弟放声大哭。她说,如果他们离婚了,我们俩怎么办,离异家庭的孩子会被别人看不起的。


也许那时最让母亲最痛心的是,她委屈求全只希望维护一个完整的家,却因为一个不可控的外力可能要分崩离析了,那么她所有的忍耐和付出就失去了意义。


那个年纪的我,听到这些话除了害怕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甚至在心里担心如果他们真的离婚了,学校里的同学会不会笑话我。


半个月后,私奔的父亲回家了,据说是因为那个阿姨放不下家里的孩子。母亲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回来,只要父亲回来,这个家就还能完整。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家里很平静,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听到他们的争吵。


在我中考后的那个暑假,母亲带着父亲去郑州做生意了,她觉得只要远离了这个环境,父亲就可以彻底断了心里的念想。


在那个没有高铁的时代,从浙江到郑州需要近15个小时的大巴车的车程。


从此之后,没有再听到过父亲和那个阿姨的任何消息。





母亲很喜欢花,家里阳台上摆满花盆。看到别人家有好看的花,她就会在秋天的时候跟人家要一些种子回来。阳台上最多的是太阳花。太阳花的叶子像小小的多肉植物,会在夏天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从初夏开到深秋,有些在冬天也能开出几朵倔强的鲜艳小花。


父亲从来没有给母亲送过花,母亲也从来没有要求过。小时候我也不知道那是伴侣间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只是偶尔会在香港电影里看到,心里会默默想,好浪漫哦,等我以后谈恋爱了,我会让他送好看的花给我。后来在我第一次收到花的时候,看着那束红色的玫瑰花,心想,母亲是否也期盼过收到父亲送的花呢,哪怕只是一朵。


高中开始,我就开始学校住宿的生活,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我很开心,因为那样的生活真的更轻松。


从高中到大学的那段时间,除了寒暑假。我所能知道母亲生活的近况,是母亲每周一个的电话,有时候只是常规性地问我的学习,问学校里怎么样。有时候,她会在电话那头哭泣,抱怨说父亲又动手了,我只是一如即往的倾听,她似乎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我是她人生的唯一倾诉者,她从未跟其他人讲述,甚至是她的亲姐姐或者哥哥。在她的观念里,家丑不能外扬。


也许是因为对父亲的害怕而造成的怯懦,我脑海里有过无数次关于逃离的想象,却没有过反抗的念头,对于母亲也许也是如此。在那么多年的述说与倾听里,母亲没有提过离婚,我也没有提起过。我们都习惯了心底无声的愤怒,变成了一种可怕的顺从和默许。


大一末,我谈恋爱了,母亲问的第一句话是:他脾气好吗?我说很好,他从来不跟我生气,即使有一些争吵时候也不会凶我。母亲说:那就好。


大三的暑假,我去郑州找母亲。从那年开始,父亲回浙江老家开店了,母亲则一个人留在郑州做生意。她更喜欢一个人生活的状态,她不想跟父亲在一起生活。


有一次,我跟母亲一起睡一张床上,她跟我说起父亲。在她怀我的时候,也就是他们结婚的第一年,有一次父亲动手打她,她回到外婆家,父亲追到外婆家还要继续打。原来,他的拳头在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的时候就开始挥动了。


我鼓起勇气问母亲,“这么多年,你没有考虑过离婚吗?你一个人明明可以过得更好。在这个事情第一次发生的时候,你就应该离婚。这样你的人生也许会是另外一个版本,而我,也会有一个不同版本的成长的故事。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选择第二个版本的人生。”


母亲叹了一口气:“那个年代,女人找工作很难,没有什么工作机会;那个年代,离婚的人很少,在一个小地方,离婚的人会被别人议论的;更重要的是,离婚了,你和弟弟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会被别人看不起的。”


我说:“小时候我也害怕你说的被别人看不起,但是现在我不在乎了,我更希望我们都是快乐的。”


母亲说,现在,离婚很平常,可是那个年代,真的很难。


母亲又说:“女人一定要独立赚钱,不能靠男人,你们这一代都上大学了,有文凭以后好找工作了,花自己的钱才能有底气做选择。”


“嗯。”


之后,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在那次谈话之后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过关于离婚这个话题,日子就如往常一样一天天过去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后,64岁生日过后的那天晚上,母亲终于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想离婚。


我问母亲,“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忍耐过来了,现在想要离婚呢?现在离婚,你过去的人生也回不来了。”


母亲说:“我再也不想忍受了!”


母亲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这句话里似乎蕴含了她一辈子积攒的情绪,成为一个汹涌的出口。


我说:“如果你决定离婚,我一定支持你,你不用担心,你可以来上海跟我生活。”


挂了母亲的电话,我决定给父亲打一个电话。我跟父亲从没有过真正的沟通对话,说的话每次都不会超过十个字。一方面是一直以来心理上的害怕,只要不说话,就不会有什么冲突,这个习惯变成了跟他的固定相处方式。一方面也许他并不关心我的生活,我们之间似乎只是维持着法律和基因层面上的父女关系。对父亲的恐惧甚至深入到我的潜意识里,直到我30岁的时候,我的梦魇里一般只都是两个场景:一个是梦到数学考试我不会做题,另一个是梦到父亲生气了。


但在决定打那个电话的瞬间,恐惧好像在心底里消失了。这个勇气来自我的独立,就如母亲很多年前跟我说的,自从毕业后就独立赚钱,我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无助的小女孩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我了,即使是我的父亲。二来我希望我是母亲坚强的后盾,而不是像我小时候想逃离,但无处可去。


我在心里默默想了几遍我要说什么,我的语气一定要坚定而有力量,一定要表达出我再也不能接受他家暴的态度,虽然这个事情在母亲和我的隐忍下持续了几十年的时间。


我甚至想好了,如果他再动手,我会去报警,我会去法院,我会去妇联。我要让他知道,他不能再顶着丈夫和父亲的名义挥起他的拳头了,哪怕只是一次!





虽然在心里组织了好几遍的语言,但在拨动那个存在于我的手机里、却从来没有拨过的号码时,曾经熟悉的紧张感从我的血液里凝聚成一团然后冲向我的大脑。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电话拨通了,传来父亲的声音:“喂。”


没有等他说下一句话,我用平时工作时候跟人谈判时候的语气跟他说:“妈给我打电话了,说你要打她。”


电话那头的父亲似乎急着要解释他的行为:“你姨妈晚上来串门,说村里的谁怎样怎样,我就说那不关你们的事情,传到别人那里知道你们背后议论让人嫌弃的。你妈就急了,说我只会在家里装大爷,出去了跟孙子一样,她说话实在太难听了,她平时老是动不动就碎碎嘴抱怨我,我也很烦。”


“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总对你抱怨,她为什么只对你说话难听,她明明对其他任何人都是很好很温柔的一个人,是不是因为你从来没给过她快乐?再说了,即使她抱怨你,她有过一次要主动动手打你么?相比你曾给她造成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伤害,抱怨真的不算什么。而且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你一定做不到哄她开心,但是至少可以做到选择先去外面走走,而不是用动手来停止她的抱怨。”


电话那头沉默着,第一次,他在听我说话。


一开始心里的那种紧张感没有了,我感觉到我的话是对他来说是有力量的:“从小到大你给我和母亲的伤害,我可以选择不计较,可是,从今往后,你如果再动手打一次母亲,我会去报警,而且我一定跟你断绝父女关系,我是认真的。”


电话那头的父亲应该感受到了我的认真,并不是在威胁他。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试试,以后如果你妈抱怨的时候 ,我就出去走走。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离什么婚啊。”


他停顿了一会,似乎在思考什么。


“但是如果你妈一定要离婚,那么我就去菜园子的那个小屋子里一个人去住。”


我说:“好的,你要说到做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会有第二次。”


挂完电话,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个曾经盘旋在我的梦魇里的男人再也无法给我伤害和恐惧了,现在我是有能力保护母亲的人了。但是同时心里又浮出自责,为什么这一刻没有早一点,是因为懦弱么?也许早一点我有这样的勇气,母亲和我就可以早一点改变这样的生活了。





打完电话之后的很多天,我都没有给母亲打电话,我觉得我、她和父亲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也不想去逼迫母亲去做决定,那个决定是属于她的。


等到周末的时候,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得知她最终并没有选择离婚,我也没有再追问。我想,也许她并不想来上海,觉得会增加我的生活压力,或者是因为她相信父亲真的不会再动手了。


事实上,之后父亲也没有再动过手。不知道是不是我那些略带威胁的话起了某种作用,又或者他终于在60岁的时候终于学会了反思。有一次他跟我们说,“你舅舅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一直都是温和善良的一个人,对谁脾气都很好,我要跟他学学。”


母亲说,“到现在才开始学人家好的,晚了。”


我说,只要开始,什么时候都不晚的。


母亲仍然爱抱怨父亲,有一次,父亲在削红薯时候划破了手,划的口子还挺深的,我看到鲜血马上从他的手指里流淌出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去找创口贴。母亲看到了,则是大声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笨,这么老了,还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尽管每次回家我都跟她说一遍,过去的人生就过去了,抱怨也不会让过去的日子回来,不如放下,跟过去和解。然而,在她看来,这些略带恶毒的言语和抱怨,才能消解一点点她这辈子的苦涩。


母亲也依然会在我每次回家时候催我结婚生娃,她甚至自己下载了世纪佳缘,说上面有父母帮看的功能。她会说,你现在年轻,一个人过是很轻松,但是老了后一个人没有人陪时会很孤单的。又或者会带着一点妥协地说,如果没有合适的人,你要不考虑弄个试管婴儿,我帮你带孩子。


我会说,并不是结了婚人生才完整或者幸福啊,我现在挺好的,如果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一定不会幸福,这个你应该最清楚啊,你的人生就是最好的例子,你不要拉我入坑了。


她说,时代不一样了,你现在可以遇到一个合适的人再考虑结婚,但是你要去找,你不要因为我们的情况影响你,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你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很好的人的。


今年,老家的院子里多了一盆灯笼花,椭圆形的小叶子,枝上会长出倒挂的一颗颗红色的小灯笼花。母亲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盆花,甚至用细竹子给它打了一一圈圈的小护栏。她告诉我说,这是她在一个邻居家看到的,太喜欢了,就要了一些过来,说这花一年四季都能开出火红色的花来。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我之前买了给她种在院子里的玫瑰都冻坏了,她以为灯笼花也会被冻死,可是它却很坚强,熬过了寒冬后依然好好地盛开着,到今年春天的时候,长得愈发地喜人了。




在母亲身上,我看到出生在50年代的中国女性身上背负了太多时代的枷锁,她们经历了文革带来的家庭背景审视、计划生育、时代对女性个性和自由的束缚,男性在家庭里的绝对权利,但是她们身上却有着一种难以想象的生命的隐忍和坚韧性。母亲从来没有说过类似“我的人生太苦了”的话,无怨无悔地为家庭付出一整个生命。


我想,母亲的人生也许并不是一个个例,虽然她在这十几亿人中如此普通而默默无闻。她是我生命里的一道光,每次看到母亲,我都觉得自己现在遇到的一些挫折都不是事儿。庆幸的是,我们这一代以及以后的女性的社会生存环境都在变得越来越好,愿我们都能拥有自由而幸福的人生。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8月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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